今日天气不太好。
透过卧室大面积的落地窗,只看见CBD林立的玻璃丛林之上,浓云疾速地掠过这座城市的上空。
又是一天。他想。
不过今天多少有些不同。
他起床,洗漱,有条不紊的打理自己。
拉开更衣间的门,各色衣物按不同的色彩分门别类的规整。
想找什么都很容易,他却懒得翻找,顺手拿了件衬衫西装,中规中矩,换上走人。
早些年他并没有这样仔细整理衣物的习惯,还记得那会儿,他们俩统共只有一个布质的廉价衣柜,她放衣服的那部分总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,他呢,脱下来的衣服就往柜子里直接丢,被她成天唠叨,唠叨的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。
今天穿这样,会不会太庄重?
他脱下黑西装,又换了件浅灰的休闲款西装。
好像还行。
从一排的名表里挑出最初买的那块金表,他走出去,锁上了门。
挣到第一笔片酬的时候,他赶在商场关门前冲进了某名表店,指着那块来看过好多次的金表,花了半分钟刷卡走人。
其实买回来统共也没戴过几回。
在片场,自然有道具为他准备的表。
出去表演,走秀,也总有各种赞助商提供名表。
他买它,或许只是为那个年少的自己,曾经的小小心愿。
其实那天,买这块表之前,他先去旁边的名品店买了一只钻戒。
戒指上的钻石很大,但已经不是她曾经喜欢的那个款式。
他选了一款很相近的,但终究不是那款了。
再后来,他认识了那个品牌的厂商,问人家曾经的款式能不能订制。
经纪人阻拦不及,他只能笑着说自己表弟要结婚,帮个忙。
拿到手的时候,又觉得,好像依旧不是那只。
钻石比印象里要小许多。
即便是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,应该也不会多显眼。
可惜他当时,竟连这么小的一颗钻石也买不起。
岂止买不起钻石,他当时连一个月3600块的房租都经常付不出来。
最难的时刻,也曾想过跟家里要。
可是电话拨通了之后,又不知道怎么开口。扯东扯西,问候现状,而后匆匆挂断。
他和父母,其实一直都没有那么熟。
很小的时候,父母就外出工作,他是姥姥姥爷一手带大的。
他觉得自己堂堂七尺男儿,被父母供养一路读完大学,身体健康,四肢健全,没道理毕业了之后还要伸手向家里要钱。
他说不出口。
他几乎不记得时间年月,日子都是按交房租的日期计算的。
明明才刚交过,缓了几天气,怎么马上又到日子?
等着接活的日子,他也想过去尝试做点别的。
送外卖、酒吧驻场,甚至有一次还去一家商贸公司做了几天文员。
然而,都干不了几天。
他倒是不介意风里雨里的送外卖,可是她泪眼汪汪的心疼到不行,苦口婆心的劝他,到最后甚至不惜和他冷战,逼得他不得不离职。
她说,你生下来就不该是个送外卖的人,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把自己的理想一点点磨光。
他气笑,谁不是弯腰低头把梦越做越小的?连房租都付不起,连女朋友都养不起,他还要理想做什么?
那是她第一次真的跟他生气。
他明白,她是心疼他。
可是他,难道就不心疼她吗?
她转身出门,搬去闺蜜家住。
一个星期后他在写字楼底下蹲到顶着熊猫眼的她,心疼得不行。
他的账户上,莫名其妙的多出一笔钱,还能是谁给的?
听说她为此又去多打了一份工,给一个刚上初中的小朋友当家教,补习英语。
他是个男人,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照顾妇孺的。
然而此刻,他被她照顾着。
他心里开始憋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。不是冲她。
是冲这个废物一样的自己。
清晨的C市,路况比早晚高峰要好得多。
他特意提早出门,就怕堵在路上,误了事。
这辆车性能很好,钱真是好东西,花在哪儿,哪儿就舒服。
车窗将世界和他完全的隔离开,那些喧嚣,尾气,沙尘,隔着一层玻璃,像在另一个时空。
毫无真实感。
这样的安静,刚刚好。
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习惯了安静。
在CBD的大房子,一层只有两户,独立电梯直接入户。
他住了这几年,从没遇到过对面邻居。
家里,从来只有他一个人。
黑白灰色系的房间,花了大价钱请人设计装修,出来的效果却更像是售楼处里供人参观的样板间。
美则美矣,却冰冰冷冷,没有一丝烟火气。
也不过是几年前,他们俩曾经在很偏僻的郊区,看中过一套不到30平的房子。
旧是旧了点,但是价钱很公道。算了算,首付不到30万,很划算的样子。
只是30万,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,不啻于天文数字。
他凑了很久,甚至向兄弟朋友开了口,好容易凑到20万,跑去找房东想商量看看首付能不能少付点,哪怕分期也行,却被告知房子已经卖掉了。
她笑着安慰他说没关系呀,那么小的房子我还看不上呢,我们好好努力,以后在市中心买大房子。
他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,很大很大的房子。
她却不会住在这房子里了。
关于分手的过程,他一直记得不太清楚。
那段日子,晨昏颠倒,时间乱序,他的记忆有点混淆。
不敢细想,大概也是主要原因。
好像起因还是为了房租吧,他手头紧,她向同事开口借了钱。
他忽然不知道哪来的邪火,跟她发了脾气。
话赶话的说到那个地方,他赌气说了句不如分手。
一气之下,抄起手边的物件往地上砸去。
砸出去了,他才发现自己砸的是什么。后悔却已经来不及。
他看着她痛哭着蹲在地上,一块一块的去拾那碎成一地的水晶,心疼得刀割一样,却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那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,逛夜市买回来的一只水晶凤凰。
其实不值几个钱,但意义不一样。
却被他顺手就这么砸了。
那瞬间他心灰意冷,觉得这大概就是命。
也许,他们只能走到这里了。
其实心里明白,她根本一点错都没有。
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他穷,也从来没有瞧不起他。
可是他瞧不起他自己。
在这么冷的冬天,他们俩去小店里,点一碗麻辣烫。
她只挑着吃了一点蔬菜,把肉都让给他,还要嚷嚷着说自己都给他养胖了,一定要减肥。
还有一次,他从冰箱里翻出一颗粽子,可是端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,这粽子还能吃么?他一咬牙就把粽子丢在了垃圾桶里,她看了一眼,又把粽子捡出来,剥了粽叶直接就往嘴里塞。他气得不行,她却说他瞎讲究,垃圾桶的袋子是她一分钟前刚刚换上的,这粽子也好端端的没坏,为啥不能吃?
他……为了自己的贫穷感到难堪。
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,不该跟着他受罪。
那天他去她公司楼下等她下班,远远的看见了。
她在路边的石椅上哭,有个穿着打扮一看就家世不错的男人在旁边,小心翼翼的递上面纸。
他当然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。
他也知道,只有当他狠心,把他们的故事写上句号,她和其他人的故事,才会有一个开始。
选择放手,已经不是想过一次两次。
真的做起来,原来那么难。
在她离开以后,他戒了烟,有节制的饮酒,学会拾掇家里。
把日子,尽量过得像她从没离开过。
把自己,活成她想要的样子。
好几次,他想联系她。
他想说,我现在有钱了,你回来好不好?
可是他怎么说得出口。
本来,她就不是为了钱才离开他。
他真瞧不起自己。
她结婚的酒店,选在这座城最好的生态富人区,最好的一间庄园式酒店。
他推开那扇门,发现所有宾客都已经就座,他是最后到的那位。
她站在灯光下,还是一如既往的美。
不,比他记忆里还要美。
他曾千百次的幻想过她穿婚纱的样子。
终于看见她穿了,可惜,新郎却不是他。
她见他进来,怔了一下,而后露出淡淡笑容。
宾客们窃窃私语:哎,这不是那演戏的,那谁吗?他怎么也来了。
他笑笑,像是没有听见。
婚宴上,他端着酒,敬她现在那位。
“祝你们,白头偕老,永结同心。”
“祝你们,子孙满堂,琴瑟和鸣。”
“祝你们……”
她拦住他举起的酒杯,示意他不要这样灌醉自己。
他笑。
在她一生仅此一次的婚宴上,多喝几杯又何妨?
她离开的这些年,他又何曾醒过。
新郎并不明白这个在娱乐圈叱咤风云的大明星,为何如此多礼,笑着说竟不知道邓先生认识自己妻子,邓先生如此年少有为,将来前途不可限量,还望多多关照。
他笑,笑得很深,笑到心里都在颤抖。
年少有为。
假如我年少有为,知道什么珍贵,知道如何进退,当日就不会把你弄丢。
假如我年少有为,不曾少不更事,不曾自卑,不曾让你为我受罪,那么是不是有可能,今天的婚宴上,男主角是我?
他笑着端起酒,对着一对璧人,说来,这一杯,敬我年少有为。